赵若虹和那多都是上海人。那多是悬疑小说作家,从业有近20年,6月刚出版新书《骑士的献祭》。赵若虹的职业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。她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播音主持专业,分配到上海电视台,几年后去纽约大学和耶鲁大学分别读了一个硕士,回国后到出版公司上班。最近5年,她创立“73小时”品牌,做高跟鞋,做得不错,几轮融资后,大股份被鞋履企业“百丽”收购。换句话说,赵若虹比那多赚得多得多。
2020年,那多夫妇步入中年,结婚8年,没要孩子,因为都觉得麻烦,两个人比较自在。不过或许会考虑“冻胚胎”,因为“想给自己留个选择”。
婚姻与门背后的故事,不论好坏其实都挺私密,能愿意对外谈论其中甜苦的人很少。不过赵若虹挺乐意在微博上谈论夫妻相处,大都挺有意思。
总算等到我们香港广场店的发型师出关,可以去染头发了。那多老师听我一通电话预约折腾,默默在手机记事本上写下了我染头发的时间——“不然到时候我啥也看不出来,又要被你一通骂。”他说。
有天那多老师出门打牌到半夜,知道我会发飙,在路上发了一个520的红包给我。我怒气冲冲,当场点了“退还红包”。过了一会儿他回我,什么意思,你也爱我吗?
赵若虹表达能力好,那多寡言。同一件事听夫妻双方的叙述,是挺有意思的事。以下是二人的讲述。
我跟那多是相亲认识的。认识之后,他开始追求我。比如有天早上,我接到那多的电话,他说他正好在附近办点事,接上我去公司。我问他,这是早上7点,你能在什么地方办事?他又说迷路了。这一次之后,他每天都来接我上班。把我送到公司,他到对面汉庭订个房间,睡一觉,写点东西,等我下班再送我回家。
我发现那多是个很好玩的人。他会给我讲故事,一般就是很傻的童话故事,比如一个小吊车,问他妈妈,妈妈我的鼻子不够长,够不到我要吊的货物怎么办?妈妈说,那你骗个人,鼻子就变长了。就是这种傻故事,我特别爱听。小时候我妈妈不让我看童话,她说“不要幻想有一天王子会来救公主”。长大之后发现,为什么不要有幻想,自己奋斗之外,也可以等人来救我。
同时期,还有另外一个男生也在追求我,人家也很真诚。我一直是很独立的人,我能明白两个人都是求安定的,准备好跟我结婚的那种。但是作家这个身份还是让我有情感上的不安全感。我读书在艺术院校,工作在电视台,后来又上出版社,文艺界不靠谱的男生例子我听过太多。交男朋友,我很想避开这个类型。一时无法下决心,然后就去纽约了。
我很期待这趟纽约行,约好住在最好的朋友家里,又给自己安排了很多行程。出发时那多送我去机场,临走塞给我一本书,痞子蔡的新书。飞机上,打开一看,是个笔记本,那时候很流行同一个书封配套一个空白笔记本,那多在里面写了个故事。仍是个童话故事,我在飞机上边读边哭,狂哭不止。到了朋友家,我就在纽约转了一天。我感到超级孤单,很想有一个人可以分享,我在哪里,在做什么。我待不下去了,机票改签,第三天就回了上海。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。
我们在一起两年后结婚。筹备婚礼,那多是完全没插手。我开始问自己,真的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吗?怎么知道这就是对的人?后面会不会很累?我很犹豫,在想要不要取消婚礼。我跟女朋友讨论,她笑话我说,这么大年纪了还好意思婚前恐惧,结不了婚才应该恐惧。又说:你们这个年纪就算离了,也比一直单身好。我想想觉得有道理。那一年我34岁。
结婚后,气氛有微妙的变化。
我发现原来那多是很执拗、脾气挺大的这么一个人。结婚后有时吵架,如果他也生气,又不是明显理亏的话,他是绝对不会来哄你的。一开始的时候你觉得他好像很温和,又很寡言,他追我的时候是百依百顺的。后来我们跟另一对夫妻吃饭,男生跟我说,你想想当初那多追你追得多苦,现在就当“屠城十日”,我想想也对。情感当中两个人会达到力量上的平衡,一个弹簧不可能永远往下压。
结婚第一年很关键,我认识一些夫妻,就没挺过第一年。最开始我们也经常吵架。最简单的例子,他写东西,写完让我看,要我提意见,我就提了,提完以后他非要跟你争,他会这样说,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,可我这么写是有原因的。我就说,你要是这么爱听人夸,就直接告诉我让我夸你两句。他说不,我就是在听意见,但这个意见最好以我能接受的方式提出来。
我们有一张三米长的餐桌。如果不管那多,他能堆满一整张桌子,堆到晚饭都没地方放的程度。茶、书、零食,乱七八糟的工艺品,甚至十来支没有墨水的笔,非常让我抓狂。本来就很烦躁的时候,回家看到这张桌子,我感到无法呼吸。我妈妈就是东西随手扔的人,我从小跟她生活,苦不堪言,因此非常讨厌闹哄哄的环境。我现在是每买一件衣服就要丢一件衣服的那种人,真的,我都会算好,买一条裙子,就一定会送走一条,从不多买衣架。每样东西保持恒定的量,护肤品和维生素都是随用随买,就为了家里不多出一样东西。当时经常为了这件事吵架,吵的时候心里会想,我要偷偷去租一个房子,没有老公没有狗,非常干净。
吵得凶的时候,想离婚的念头肯定也有过。生气到明天就可以去离婚了——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,今天先睡一觉,最后吵成什么样也没人离家出走。
我们家所有女性都很晚才结婚。我妈妈结婚时是32岁,我外婆25岁,在她们的时候都算很晚的。还有我妈妈的妹妹,她本来在生产组上班,自学打字,后来考上公派留学去英国读书。家庭氛围就是鼓励女孩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这就造成我妈妈性格非常要强,对我很严厉。
在她眼里我永远不够好。比如我刚进电视台第一次做主持,节目做了个宣传片,我觉得里面有几个我的镜头挺好看,结果我妈评价:一张大脸上嵌了两颗核桃。用我妈那种不带情感色彩的语气说出来,真有想象不到的杀伤力。我去美国读书,很开心地告诉妈妈,说这个专业全世界就招这么几个人,她说,你毕业后再过两年就三十了,到时候你要嫁给谁。我爸爸有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工作,回来得少,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妈妈两个人,她的焦虑就投射到我身上。这些事情造成,我看待自己的眼光也很严厉。
所以我以前跟我的男朋友通常有种竞争心态。我去国外再读书,多少也跟这有点关系。碰到那多后,就放松一点儿。
很多女孩子不会有开个书店或咖啡馆这样的梦想,我说如果可以,我就想开这样一家店,两层,楼上是高跟鞋,楼下是咖啡厅。我本身是嘴上说说,半真半假,因为我对创业的艰苦程度有充分预期,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。很多夫妻有几天可能聊一聊就算了,但那多会跟我聊得很细,谁来做什么,时间表大概怎么样,他会问你到哪一步了,差不多可以开始了。那多是真的相信我能做高跟鞋,还鼓励我抵押了房子,真的找到一个合适的店面租下来。店面一租,相当于把我顶在杠头上不得不做了。如果不是那多,我不会做“73小时”。后来做公众号也是这样,快被他搞死了。同时期我们在融资、上新,本身都是很忙的事情,突然又被他忽悠去写公众号,一周两篇。
我有一个女朋友,自己事业很成功,可她就是还需要男生事业出色,给她一个安全感。她也不花男生的钱,也照顾对方家人,甚至其他方面出点问题也能忍,可一旦对方事业上有问题,她就完全不行。我逐渐意识到,人在婚姻里面的优先级选择真是不一样。对我来说,重要的是回到家里,有一个朋友什么事都可以分享,有天聊。
我以前对婚姻有个模糊的底限,大概是不要欠太多钱让我没有房子。我们结婚8年,在一起10年。现在知道对方是怎么样一个人了,可能只会在真正碰到具体的事时,才能做出判断。我们现在是比较稳定的,但我还是更愿意认为婚姻有保持期,不可能两个人永远如此深爱。相比于画下一条红线,我觉得有一个可以一直相伴的人更重要。婚姻到最后,就是选择一个家人。当然,中年夫妻,还是要尽力防范。比方说那多的书要拍电视剧,我就禁止他参与女主角挑选。
第一次跟若虹讲故事是在电话里。聊着天她突然说,给我讲个故事。我特别意外,同时又非常高兴。我觉得这是非常特殊的要求,这种情形下,一个女孩子要求你给他讲故事,意味着有戏了。我看到了这场战役胜利的曙光。我就从小说家的角度讲了一个鬼故事,她说你的故事不好听,我给你讲一个。我一听,这不是童话吗?从此改讲童话。最开始也提前认认真真准备,后来由于频率过高,随时随地,通常现讲现编,有时编不下去,就老实讲,我编不下去了。在我们这个年纪,大家都在奋斗拼搏,要出差,要工作,哪有人有空讲故事。我这算是不对称攻击。
童话讲了一阵,她要去纽约出差。我知道她还在考虑是否跟我在一起,或许她会借此时机冷静下来想一想。我明白,这个时期很关键,因为我知道她还有其他追求者,而此时我将无法发起不对称攻击。我当时觉得自己挺危险。
痞子蔡出了本新书,我拿配套的空白本子,手写了一个很长的童话。故事其实不怎么样,关键在于结局悲伤。那个阶段我给她说的所有童话,都不是happy ending,都是让人感伤的故事,要么是弱小的人与强者抗争,要么是为了爱拼命努力。都是这类形象。很快她就回上海了,我们就在一起了。
我妈妈为照顾家庭,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。到现在还在提起当年的遗憾。她身体不好,很早就休病假,因此跟世界接触得少,在婚姻里面,我爸爸逐渐成为需要单方面提供信息的一方。我可能不会对理想婚姻有设想,但还是会幻想找怎么样一位女性。我就想找又聪明又好看的,或者倒过来,又好看又聪明的——我向往一个很厉害的女人,要能做我做不到的事情,其实跟我妈是完全相反的类型。
她很热爱高跟鞋,跟我描述开店,说得非常具体。我接收到的讯息就是她很想开店,没有跟我表现出畏难情绪。正好我之前开餐厅,在找位置这方面有些心得,很想把经验传授出去。很快就找到一个地方。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基于,我觉得女性能有一个自己发光的战场,是非常棒的。包括我觉得她杂文写得非常好,这种短文章我写不过他。我们有一回度假,我跟她说,你看你偶尔写一两篇写得多好,像你做的这种品牌,需要有一个阵地向女性传达观点,你是品牌的灵魂,你就应该去写。
公众号开起来了,很好笑,有时半夜看到她因为写不出来坐在那里哭。我的观察是,比如周三半夜写,一般周一就开始不开心。家里气氛就不对了,我没有技术手段统计过,但说话频率和语气都有不同,只觉得有个风暴在我旁边酝酿。作为我,就怎么都不得劲。接近风暴也不对,晾在那里也不对,这种时候,我往往还是选择迎上去挨一顿骂。很快她就减到了一礼拜一次,两礼拜一次,一个月一次。为了保平安,我后来鼓励她让别人去写。
因为想要活得久一点儿,后来我们开始健身。她因为工作很忙,看我跑步她没时间跑,会不开心。她不让我每天健身,也不能在她面前跑步。胖了,焦虑,一焦虑就吃东西,所有这些其实都是源自工作压力。由于这一系列事情,最终她会说,你看你让我做这个牌子,害我落到现在这个样子——鼓励她做“73小时”,成了我的原罪。
两三年前,她打算做一个新的品牌,那我的反应就不一样了,我反复跟她说,你要想清楚了,做这个一定会非常累,到时候不可以怨我说是我逼着你干。最后她还是做了,所以她现在非常偶尔才说“都怨你”。
其实我看她创业,不断解决一个个很大的困难,我作为旁观者,看得很开心,就像围观电竞博主,心里想的是,“又打过一关,好厉害”。结婚后,我的小说里开始出现比较复杂的女性,尤其是坏女人。以前我故事里的女性都比较工具化,美,不接地气。
关于那张桌子,我们两个生活习惯是很不一样的,我就是挺爱乱堆东西的,她又极爱保持家具表面整洁。其实我跟她发过免责申明,说我做不到东西不随手放,“我们以后不要为了这样的事吵架好吗?”当然还是吵。她表达不满,有时我会争论,说,你看这样东西是你的,你自己放桌上的。她会恼羞成怒,说,好,那这些东西我全部扔掉。那我想,好好的东西,扔掉怎么行,就只好服软。后来我得到一个柜子,专门用于存放我那些“乱七八糟的东西”。
我们俩没有讨论过婚姻里的红线,一本正经地讨论,那你岂不是给对方开一个口子?因为人在不同阶段,会遇到不同的问题,情感和诱惑,到时候再来判断,要不要分开,还是觉得可以继续在一起。婚姻里面,能碰到一个让你不感到孤单的人,是很难得的。但诱惑可能会经常碰到。所以真正的问题是,一个以后几十年在身边让你感到很安心的人,拿这个去交换,换来的可能是以后一个人的孤单,你愿不愿意承受这种孤单。婚姻里的相伴非常重要,我们需要互相依靠地走下去。